许渊冲: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
在学术造假之风盛行之际,读读许渊冲,就会对他和像他这样的大学问家由衷地生出敬意。
西南联大学长、北京大学许渊冲教授荣获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的喜讯传来,令我十分欣慰!该奖项于去年12月2日由中国翻译协会颁发。在鲁迅文学奖优秀文学翻译奖5个名额全部空缺、翻译质量不断下滑的今天,这对中青年翻译家来说,无疑有助于他们看到差距和努力方向。许先生早就是学贯中西、著作等身的翻译大师。然而,我知道他的时间却较晚。
大约是十多年前,我在《联大校友会通讯》上读到一篇名为《追忆似水年华》的文章,其文笔之流畅优美,内容之丰富诙谐,使我爱不释手,连读了好几遍。文中,随着水一般流逝的年华,西南联大中文、外文等系享誉全国的名师们逐一亮相,各显神通。作者从每一位身上敏锐地吸收到了各异的智慧和学识,帮助他成就了终身的事业。在描写这些大师的同时,作者也巧妙地穿插了几位同学的一些高智商的闲情逸趣,读来更加有味。我感到,这篇文章其实就像一幅表现西南联大的绝妙的写意画,梅贻琦校长不是说过大学者,大师之谓也吗?能在七八页的文字中浓缩进如此丰富的内容,真是高手!我认为,此文较之我历来喜爱的一些中外散文名篇毫不逊色,只可惜,作者许渊冲对我实属陌生。
我是读到好文章、好书就愿与朋友分享的人。一次我去看望老朋友张燕龄和她丈夫庄元泳(法国政府颁发的棕榈叶军官级勋章的获得者),便和他们谈起许先生的这篇妙文来。他俩一听到许先生的名字,就忙不迭地告诉我这是他们当年在外国语学校法语系的老师,并兴致勃勃地讲述了几天前他们老同学聚会时,许先生从北大赶来参加的情况:他不仅谈了许多有趣的事,还向大家赠送了朱自清先生改写的李商隐的两句诗,即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使年近古稀的老学生们大受鼓舞。张还提出要问我借阅许先生的文章,并嘱咐我好好保存这些极有价值的《通讯》。庄元泳又出示了许先生的大作《中国古诗词三百首》法译本上下册,并告,难能可贵的是,这些诗词译成法文后依然押韵;然而有人对此却不以为然,说什么外国人看不懂,说到这里,老庄有点激动了:怎么会看不懂?一些译诗都被外国的名牌大学选为教材了!他们还给我看了其恩师的名片,头衔竟是:不是院士胜院士遗欧赠美千首诗。从许先生的两位高足满怀崇敬的介绍和这张极有个性的名片上,我对许先生总算有了初步的了解。
我们家有一本2001年出版的《中国当代翻译工作者大辞典》,获悉许先生曾出色地翻译古诗词后,我便好奇地查找到他的词条。嘿,著作一大片!有中文的专著和译著,更有英法文的译著,词条上明确写着:许先生是全世界有史以来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在国内外出版的文学作品已经超过50部。啊,原来我竟这般孤陋寡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大约是2002年,我们全家合译大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的回忆录,作者在书中提到上世纪初法国的一个文艺机构,我们翻不出来。经多方求教,始终无人能解决,无奈之下决定冒昧地向许先生求助。好在翻译工作者大词典上有他的地址和电话。记得写去的信中还提到我是联大附中的学生。不久就收到了许先生的回信,贴切地解决了我们的问题。
2008年夏,为纪念肖邦诞辰200周年,波兰密茨凯维奇学院邀约我们一家翻译《弗雷德里克·肖邦》一书。其中有雨果《秋叶集》里的一段诗。我们请求一位很不错的法语教授帮助译成中文,她经过一番努力,诚恳地表示实在翻不好,于是只好又劳烦许先生。诗寄去很快就收到译稿,一段文字优美的韵文,连韵脚变换的位置都和原诗一致!我们不胜感激,但能作的唯一回报也仅仅是在译诗后面注明北京大学许渊冲教授译,并在该书出版后寄去一册表示我们深深的谢意。先生回信说:举手之劳,不用谢,再说,你不是附中的吗?他还鼓励我多翻译些有关肖邦的东西。
之后,我们在翻译中遇到困难时,鉴于许先生乐于助人并念校友之情,我又不止一次去麻烦过他。他不仅耐心地帮我们解难,还就我评宗璞《西征记》的小文章(发表于《简讯》)说了些鼓励的话。
由于先生听力渐差,我和他的联系更多是通过与其夫人照君通电话,她热情爽朗,一来二往,我们就相互熟识了,才知她原名赵军,出身革命家庭,14岁时就在淮海战役中搞过通讯工作,解放后分配到总参三部。上世纪50年代初,单位组织她们到怀仁堂的春节晚会上向中央领导拜年。当她和毛主席握手并介绍自己的姓名时,喜欢幽默的毛主席说,昭君可是要出塞的呀。后来她就用照君做笔名,日久也就成为正名了。她是在外国语学院念书时认识许先生的,她一贯仰慕知识、敬佩有学识的人,许先生热忱关心下一代的品格也吸引了她于是这位白专老师于1959年娶了红小鬼为妻。自此,她全力支持他的事业,在许先生的苦劳和荣誉下,自然就有她的一半。
至今,许先生在国内外出版的中、英、法文著作多达120余种,他还有一套完整的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对于这些辉煌成就,各种媒体都做了全面的介绍。在此,我只想说几件令我印象很深的事。
当我阅读有关欧洲文艺复兴的书籍时,常碰到人道主义、人文主义这样一些词语,总弄不明白它们有何差异。去年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著名戏剧家黄宗江的文章,才算解决了这一问题。现抄录其关键的一段如下:Humanism这一字查遍英汉、汉英字典,既作人道主义,也作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何以一词三用,曾请教于翻译大师罗念生及杨宪益,均未得释。去岁又求教于许渊冲教授,复信说:谈到humanism问题,哲学家译人本主义,社会科学家译人道主义,文学家译人文主义,因人而异。此说甚精辟。
许先生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即为黄宗江释疑,足见他做学问之精深,实在令人感佩!印象极深的另一件事是破译《大地之歌》。
奥地利作曲家马勒在其晚年创作了声乐交响曲《大地之歌》,不少乐评家认为这是马勒的杰作。我曾不止一次听过该曲的唱片,觉得它很独创、既深沉又动听;特别是它的歌词源于6首唐诗更令我感到新奇和高兴!但翻阅了手头的几本音乐书籍对这些唐诗竟无任何介绍。看来是专家们碰到了困难。马勒是欧洲音乐史上颇有影响的作曲家,《大地之歌》又很受欢迎,作为中国人,对此未免有些遗憾,并期盼着解此难题的能人早日出现。大约2009年,当我拜读许先生的大作《续忆逝水年华》时,书中竟有一章名为《破译<大地之歌>》!我真开心,能人就是我们的许先生。
原来早在1998年5月,德国艺术家组成的交响乐团来华演出了《大地之歌》。乐曲的第二乐章和第三乐章分别为《寒秋孤影》和《青春》。据报载,当时现场听众中不乏专家,都没有辨别出这两乐章到底来自哪首诗。其后各种文化类报纸都先后刊登了这两首从德文还原成中文的诗文,同时刊登了李岚清副总理听了演出后交代的话:一定要尽快把德国艺术家演奏的两首唐诗搞清楚!一定!
《大地之歌》中的唐诗,先由法国女作家戈谢译成法文,再由德国作家哈依曼从法文译成德文。现在由德文译回中文,情景多次转换,文字扑朔迷离。据《文汇读书周报》当时的报道,《寒秋孤影》作者的歌词署名是TschangTsi,许先生一看就认为这是张继。他随即找出戈谢的原书进行中法文比较,并指出戈谢是一个意象派女诗人,意象派译汉诗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即拆字分译和增加原文没有的意象。不了解这两个特点,恐怕很难破译他们翻的唐诗密码。由此也可看出,只有对法国诗人的各种流派具备渊博的知识,只有对浩如烟海的中国古诗了如指掌,而且曾大量进行过英、法诗与中国诗词的互译并取得丰富的经验,才有可能破译《大地之歌》中的唐诗的密码。这一角色显然非许先生莫属了。他也确实用尽心力,先把法文还原成中文,再根据意象派拆字、加词的特点顺藤摸瓜,逐字逐句分析研究诗中的内容,为此甚至以惊人的记忆力动用了小学时代国文课本中的有关课文,终于判断出第二乐章的所谓《寒秋孤影》其实是《枫桥夜泊》!
许先生也谈到,戈谢对第三乐章的原诗拆字拆得更加离奇,加词又加意,加得更加错综复杂。尽管如此,许先生最终仍破译出该诗为李白的《客中行》。
使我感触最深的,是许先生在飞虎队中的出色表现。
抗日战争期间,由于日本飞机频繁地轰炸昆明,绝大多数市民都疏散到农村。期间,每看到城里被炸起火,或是听到有的同胞刚逃到城边就被鬼子低空轰炸和扫射得血肉横飞、尸陈马路的噩耗,父母亲总会悲愤地叹道:我们的空军怎么就这么弱?!这简直是抱着手地挨炸呵!那时,我真盼望传说中的天兵天将能来相助。
不久,昆明街上出现了美国兵,大多身材魁梧,面容和善,军装的背面还印有: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等字样。听大人们说,这是来支援中国的美国志愿空军,也叫飞虎队。
由于飞虎队勇猛抗击敌机,昆明再不惨遭轰炸,老百姓对美军的感激无法形容当时我们也看到一些穿着美军制服的中国翻译人员。父亲告诉我,由于语言不通,飞虎队官兵再勇敢也困难重重,因此翻译官的作用和贡献是很大的。于是我对翻译官也增添了不少敬意。
最近才获悉,许先生于1941年从联大外文系集体应征到飞虎队担任翻译。他每天把昆明行营得到的日本侵略军在越南的情报译成英文,供陈纳德司令作战参考,直接为抗战出力;特别是在欢迎陈纳德的招待会上,一句三民主义让语言不通的宾主冷了场没人知道如何翻译。招待会的主持人是国民党高级官员黄仁霖,他亲自上阵,虽把该词勉强译成英文,却使在场的美国官兵听得满头雾水。
当时联大外文系的男生都坐在下面。人群中只见一个血气方刚、充满爱国热情的男生举起了手,然后声如洪钟地说道:ofthepeople,bythepeople,forthepeople。(民有,民治,民享),用林肯的话解释、翻译了孙中山的思想,客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许先生的千里之行是始于我的故乡昆明!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许先生描述杨振宁在英语课上能注意异常现象,已经是打破宇称守恒定律,获得诺贝尔奖的先声。套用这一句型,我愿意说,许先生在飞虎队里能以过人的勇气、敏锐的头脑和扎实的学识为国效劳,已经是摘取诗译英、法第一人桂冠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