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哭，又想笑。真奇怪啊，味觉上的刺激会在不久后消失，而气味带给人的记忆却是如此难忘。

浓墨沾染着清水，幻化成朵朵青花。清浅的笔触在纸上行云流水地穿插，缓缓汇成涓涓细流。一簇幽兰映入眼帘，散发出阵阵清香。静默中，一个身影浮现，夕阳斜照下，轮廓有些模糊，可若隐若现的墨香却又是如此令人安心。

那是外公，外公身上的气味十分特别。

儿时梳着童花头的我总喜欢伏在外公肩头，真好闻啊，我想，那是阳光的味道。

外公总喜欢提起那件事：我在他写字作画的桌上摆弄砚台，还差点将墨条送进嘴里。他以为那是无知孩童的好奇心所致，却不知我是为找到他身上另一种气味而兴奋。

原来是墨汁的香味啊!

外公将袖子卷起，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伫立案前，表情专注而庄重，一动不动，像雕塑一般，时不时拿起笔，在纸上轻点又回旋。在那宁静的氛围和满屋墨汁气味的驱使下，一旁的我也一本正经地看着外公写字作画，似是从中悟到了些什么。

我将这段光影剪下来，泡在外公最爱喝的茶中，在阳光艳艳的日子里咽下。

外公发现我对国画有兴趣后，开始亲自指导我。他会站在我身后，用他宽大的手掌握住我拿着笔的小手。外公身上墨汁的气味萦绕在我身旁，若隐若现，正如那兰草的幽香，寻之无迹，却又蓦地出现。阳光从窗口洒进屋内，落在外公的书柜上，图册上，卷轴上，砚台上。看着那温暖明亮的墨色，我心中一颤。

在那温暖的气味的包裹下，我体会到了“百物之象，生于笔下”的韵味。外公总激励我好好练习。“你一定要坚持。”这是他常对我说的话。大家都推崇外公的画，要我也好好学。其实，我是因为外公身上那种气味和外公对我的期望才一直坚持，对我来说，外公的气味就是我的小世界。有一次，我已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记得外公用他温暖的双臂搂着我：“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于它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它的芽，浸透了奋斗的泪痕、牺牲的血雨。”很多年后，我才理解其中真意，才明白外公身上的那种气味来之不易。

再后来，学业的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放弃从小坚持的国画了。外公虽觉得可惜，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那一直是两个人的房间如今只剩了一个。那在我生命中出现了十几年的气味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不是没看到外公眼中的落寞与无奈，可我不是超人。

74我自以为无暇顾及那么多。

外公也不是超人。

洁白的病房十分晃眼，消毒水的味道更加刺鼻。外公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神情依然严肃庄重，只是脸上又多了一丝岁月的痕迹。

站在床头，我哽咽了，心中明白外公再也不会回应我了。脑梗让他变得像个木偶，也带走了他身上那种令人安心的气味。

我走进许久未进的书房，回忆曾在这里度过的时光。这里是我的过去，亦是我想要追寻的未来。

外公倒下前，依然在这里进行着创作。一定是，这里的墨香还未消散。阳光从窗口洒进屋内，落在外公的书柜上，图册上，卷轴上，还有那墨迹斑斑的砚台上，那温暖的气味，让我心头一颤。

我想哭，又想笑。真奇怪啊，味觉上的刺激会在不久后消失，而气味带给人的记忆却是如此难忘。

我看着那张未完成的画。外公倒下，家里人忙里忙外，没人会到书房来看看。我抚摸着早已晾干的画，却感受到了一片润湿;我凝视那宁静安详的画，却感受到了外公的激情澎湃。

那兰花依旧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病房里，阳光倾洒在外公身上，坐在床沿，我握住他的手：“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于它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它的芽，浸透了奋斗的泪痕，牺牲的血雨。”

外公轻轻晃晃脑袋，眼皮微颤，手慢慢握紧，嘴唇微张：“好。”

我又闻到了那若隐若现、让人安心的气味。